離開葉韶光家, 王百華直接去雞舍, 關上門, 他壓低聲音道:“隊長說了先用雞蛋水餵豬崽, 等來年野菜長起來了再用野菜熬豬食。”

王大鵬拿起一個雞蛋：“豬吃的比人還好, 真是人不如豬啊。”

王光撞了撞王大鵬, 打趣道：“你要是羨慕那些豬, 也可以選擇做豬嘛，放心，我絕對會用最好的飼料餵你。”

“去去去, 我們這說正事呢，你搗什麽亂？”

王光嘖了一聲，大喇喇道：“這年頭連實話都不讓人說了？我說大鵬啊, 你是想吃雞蛋還是想吃白花花、油汪汪的肉？”

王大鵬吧唧了下嘴巴, 雞蛋每天都能吃，但是肉卻一個月都難得吃一回, 讓他選的話, 他當然選擇吃肉。

“我想吃肉！”

“我也想！走, 幹起來！”

說幹就幹, 王大鵬和王光一人提一籃雞蛋勾肩搭背地離開。

聽聞要用雞蛋水餵豬, 四隊的人從一開始的震驚轉而變得淡定，從淡定變得麻木。

不出三天, 四隊的人都習慣了用雞蛋水餵豬，因著習慣了, 說話時難免會比較隨意, 以至於無意識地把用雞蛋水餵豬的事告訴了同村的人。

長水村就這麽大，用不了半天就把事情給傳遍了。

正所謂一傳十，十傳百，這個村傳給那個村，那個村傳給另一個村。

一個星期不到，長水村用雞蛋水餵豬的事再次轟動起來，為什麽說再次呢，因為長水村曾經傳過一次用雞蛋水餵豬的事，當時還驚動了全水市市長。

今時不同往日，以前葉韶光只在全水市出名，但她現在已經名動全國。

不用多久，全水市報、全水省報、京都報以及全國性報都報道了長水村用雞蛋水餵豬的事。

此時還是饑荒時期，多的是人吃不飽穿不暖。

報紙一登，事情一傳，頓時不得了，全國人民分成三撥人，一撥主張批評長水村，批評葉韶光，他們的理由是人都吃不飽，但豬卻吃得比人好，這簡直不是人幹的事。

一撥主張支持長水村，支持葉韶光，這撥人曾經聽說過葉韶光說的小肉換大肉的說法，知道用雞蛋水餵豬只是暫時的，一切都是為了讓廣大人民群眾吃上肉。

還有一撥人站中立，他們既不批評葉韶光，也不支持葉韶光，只是事不關己地站在一旁看事態發展，全當是看熱鬧。

一個星期後，不少知識分子寫文章投稿，一時間，全國引起了爭論的風潮。

王百富忽然被叫去開會，開完會後，縣領導給了他一張通知，那是關於京都考察團要下鄉考察的通知。

縣領導拍了拍王百富的肩膀道：“小王啊，這次的事情太大了，連京都領導都驚動了，你們長水村怕是要被批評了。”

王百富膽戰心驚不已，整個人失了魂似的沒了思考能力，迷迷糊糊地回到長水村。

在家裏坐了一會，他拿上東西立刻去找葉韶光。

這個時候，他也只能找葉韶光了。

葉紅軍跟葉韶光說過報道的事，葉韶光知道長水村現在正處於風口浪尖，一個不下心極可能會浪裏翻船，之前做的所有努力都會化為烏有。

秋高氣爽的午後，她拿了一本坐在門檻上看，秋風吹拂，吹得書頁簌簌作響。

她的心思不在書上，久久都不曾翻一頁書。

她把書收了起來，平鋪在膝蓋骨上，無意識地敲打著封面。

“長水村該怎麽辦呢？”

她又該怎麽辦呢？

她讓王百富用雞蛋水餵豬的時候沒想到會惹出這麽大的麻煩，長水村又不是沒用過雞蛋水餵豬，有什麽好震驚的？

這次的事情傳得太快，而且輿論的導向也過於奇怪，她懷疑有心人在引導輿論的導向，有人想要長水村倒黴。

可是長水村倒黴了，誰能得益呢？

前石村？

葉韶光第一想到的就是前石村的王奮業，王奮業一向針對長水村，極有可能是他搞的鬼。

但是仔細一想，葉韶光推翻了之前的猜測，王奮業沒有這麽大的能耐下這麽大的一盤棋，他也許下手了，但他身後肯定還有別的人。

看來也是時候拉攏前石村，是時候讓長水村和前石村恢覆多年前的和睦了。

門被人從外邊推開，王百富匆匆走進屋，見葉韶光坐在門檻上，三步作兩步走了過去，把通知遞給葉韶光看。

葉韶光掃了一眼：“考察團要來？”

她的思緒千回百轉，考察團要來了，這可真是山重水覆疑無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。

只要能讓考察團認同長水村的做法，那麽長水村就是對的。

王百富抹了一把汗，喘著氣道：“韶光，你想想辦法。”

葉韶光放下通知，朝王百富招了招手。王百富湊了過去，葉韶光小聲道：“辦法我還沒想到，但是有三件事富哥可以先做著。”

“一立刻將罐頭加工廠開起來，確保在十天之內生產出一批高質量的肉罐頭。”

她都想好，這一批罐頭有五百瓶，送三百瓶進京都堵住悠悠眾口，送一百瓶去鎮供銷社擔當門面，送一百瓶去市供銷社探銷路。

“二聯系前石村族長們，告訴他們咱們村的罐頭廠缺人，讓族長們挑選二十來個優秀青年到咱們村幫忙。”

之前葉韶光試探過一回，發現前石村的族長們雖然偏向前石村，但他們對長水村還是有感情的。

她讓王百富去找族長們要人手，為的是讓兩個村成為一根繩上的螞蚱，王奮業不是想使壞麽，等他成為了螞蚱，她倒要看看他還怎麽使壞。

“三寫信跟領導求助，就說咱們村極度缺少豬食，希望領導們可以幫助咱們解決這個問題。當然了，咱們不會讓領導們白幫忙，咱們願意用雞蛋換取豬食，不過咱們不上門去收，只在村裏收購。”

那些批評長水村的人無非是覺得長水村用雞蛋餵豬太過分，長水村不妨反其道而行之，正大光明地用雞蛋換豬食，誰能拿出豬食來就能換到雞蛋，誰拿不出雞蛋來，那也不關長水村的事。

王百富聽著連連點頭，等葉韶光說完後，他掏出本子，訕笑道：“韶光啊，你剛才說得太快了，我沒記住，你再說一次吧。”

葉韶光拿過本子，伸出手：“拿筆來，我邊說邊寫。”

她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，說一句在本子裏寫一句。

合上本子，她把本子遞給王百富：“富哥，這段時間會比較辛苦，你一定要堅持住啊。”

王百富嘆了口氣：“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。”

事不宜遲，得了方法，王百富立刻去安排。

王百富走後，王百華來了。他匆匆走進屋，苦著臉道：“姐，咱們還用雞蛋水餵豬麽？”

葉韶光扶著門檻慢慢站起來，王百華趕緊去扶她，葉韶光搭上他的手，站得筆直。

“餵豬的事情稍後再做，現在先跟我去一趟會議室，咱們四隊必須開會。”

用雞蛋水餵豬的事只有四隊的人才知道，要不是有人洩露了出去，也不至於傳得人盡皆知。

到達會議室，葉韶光打開門進去坐著。

王百華出門去喊人，不到半個小時，四隊的所有人到達會議室。

全部人噤若寒蟬，坐著不敢吭聲。

葉韶光掃了眾人一眼，淡然道：“說吧，咱們用雞蛋水餵豬的事，誰傳出去的？”

眾人你看我，我看你，都不吱聲。

葉韶光也不急，他們不說話，她便不說話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。

整個會議室安靜極了，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能聽清楚。

王百華猛地拍了下桌子，板著臉道：“到底是誰傳出去的，趕緊承認。我告訴你們，咱們四隊不缺老鼠屎，你們要是不說，等查出來，一個兩個的都別想再待在四隊。”

葉韶光接著王百華的話笑瞇瞇道：“華子的話說得有點重，我知道你們不是故意傳出去的，但話已經說了，沒法再往回咽。我不想追究誰錯誰對，只是想知道誰把咱們用雞蛋水餵豬的事傳了出去，都傳給了誰。”

王百華瞥向眾人，一臉怒意。

眾人還是不說話，過了一會，阿桂嫂顫巍巍舉起手，小聲道：“我有事要說。”

眾人看向她，阿桂嫂小聲道：“我跟隔壁王嫂子說過咱們用雞蛋水餵豬的事，隊長，副隊長，我知道錯了。”

阿桂嫂的認錯態度十分好，葉韶光朝她露出一個笑臉，安撫道：“阿桂嫂，你能主動站出來，說明你還是四隊的好同志。”

話落，她話鋒一轉又道：“還有誰要說的嗎？”

眾人不吭聲，葉韶光等了半個小時，見還沒有人承認，笑了笑道：“不承認沒關系，我們可以一個一個問。”

葉韶光朝王百華招了招手，附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話。

王百華點了點頭，隨後喊了幾個人的名字：“王大鵬、王光、亮嫂子，你們跟我出來一下。”

葉韶光百無聊賴地挽著手指頭，時不時地掃眾人一眼，給足眾人壓迫感。

王百華領出出去聊了半個多小時，不一會，王大鵬、王光和亮嫂子進屋，他們落座後喊了幾個人的名字，讓他們出去找王百華。

時間一分一秒過，臨近傍晚時分，王百華把四隊的人都問了一遍，他把問話的本子遞給葉韶光看。

葉韶光粗略掃了一眼，挑眉道：“還有人要承認錯誤嗎？”

沒人說話，那些傳了話的人都有同樣的心理：“肯定不止我一個人傳，他們肯定也傳了。我不能慌，我得穩住，絕對不能暴露自己。”

葉韶光收起本子，笑瞇瞇喊了幾個人的名字，每喊出一個名字，她的笑容就加深一分：“以上喊到名字的人以後都不是四隊的人了，你們從哪裏來，以後就回哪裏去。”

“我給過你們機會，可你們並沒有珍惜。”

葉韶光晃了晃本子，笑瞇瞇道：“別以為自己說了什麽，做了什麽別人都不知道，事實上，我們都知道。”

葉韶光朝王百華使了個眼色，王百華嚴肅道：“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裏結束，散會。還有，剛才喊到名字的人跟我來，我帶你們回一二三隊。”

剛才有人還想僥幸，但是聽王百華說要帶他們回一二三隊頓時慌了，立刻道：“我錯了，我跟我家媳婦說過咱們用雞蛋水餵豬的事。”

“我也跟我媳婦說過咱們用雞蛋水餵豬的事。”

“我跟隔壁村的六兄弟說過咱們用雞蛋水餵豬的事。”

“我承認，我去趕圩的時候跟路邊的兄弟說過咱們用雞蛋水餵豬的事。”

王百華猛地拍了下桌子：“說完了嗎，說完了趕緊跟我走。”

他二話不說將人帶走，那些沒被帶走的都戰戰兢兢起來，生怕自己會是第二批被帶走的人。

四隊是長水村最好的隊，在這個隊上工，不僅工作少，還能時不時吃一頓好的，上水村的人都想來四隊工作。

但四隊要的人不多，他們也是擠破了腦袋才進的四隊。

事實上，傳閑話的人不止叫到的那幾個，除了王百華跟葉韶光，四隊的人基本都跟別人說過四隊用雞蛋水餵豬的事。

不過葉韶光跟王百華不想把事情鬧大，更不想引起騷動，只好先殺幾只雞給猴看，稍稍威懾他們。

葉韶光拿上東西往外走，回到家，看到王百華正在門口等著。

這時候的王百華哪裏還有剛才的兇神惡煞，就跟隔壁家二傻子似的屁顛屁顛跑到葉韶光旁邊，笑出一口大白牙：“姐，我把你交代的事情都辦了。”

葉韶光摸了摸他的狗頭，笑瞇瞇道：“做得好，以後要保持這種狀態，知道嗎？”

王百華苦了一張臉：“姐，裝兇好累啊。”

葉韶光戳了戳他的臉頰：“不怕啊，裝習慣就不覺得累了。對了，我已經讓富哥開始讓罐頭加工廠工作了，你明天不用去雞舍，直接去罐頭加工廠盯著。”

王百華知道事情的嚴重性，點了點頭道：“姐，你放心，我已經長大了。”

王百華扶葉韶光進屋，扶她坐下後轉身離開。

葉韶光望著門口發呆，也不知道發呆了多久，不知不覺就睡著了。

葉紅軍一進屋就看到葉韶光坐在椅子上睡著了，小腦袋一搖一晃的，眼看著就要摔倒。

他急忙走了過去，掰正葉韶光的腦袋，彎下腰打算抱她回屋。

葉韶光本就睡得不沈，被他這麽一弄，頓時醒了。

她揉了揉眼睛，啞聲道：“你回來了。”

葉紅軍蹲下，摸了摸葉韶光的肚子，柔聲道：“孩子們今天乖嗎？”

因著第一胎生了黨哥兒和紅姐兒，葉紅軍堅信葉韶光這一胎懷的還是雙生子。

葉韶光嗔了葉紅軍一眼：“才一個多月，我哪裏知道他們乖不乖。”

葉紅軍忽地笑了起來，一把抱起葉韶光，快步往屋裏走。

關上門，他把葉韶光放到床上：“乖，以後要睡覺一定要在床上睡，知道嗎？”

葉韶光推了他一把：“你真啰嗦。”

自從知道她懷孕後，葉紅軍就跟變了性別似的，不是嘮叨這樣，就是嘮叨那樣，簡直比阿進嬸還能嘮叨。

葉紅軍一點都不介意葉韶光說他啰嗦，眉開眼笑道：“你總是記不住我說的話，我多說幾次你就能記得住了。”

說著，他摟住葉韶光的腰，湊過去親了她一口。

葉韶光扭頭吧唧一口親在他的臉上，笑瞇瞇道：“軍哥，報社最近還報道咱們村的事麽？”

說到報社，葉紅軍掏出一份最新的報紙，只見首頁上重點標出一篇文章《信任是一把雙刃劍，有人手持寶劍行兇，有人手持寶劍救人。》

這篇文章看似與長水村一點關系都沒有，其實每一個字都在說長水村。

首先是信任二字，說的是領導對長水村的信任，允許長水村養雞、養豬以及建立罐頭加工廠。

其次是行兇二字，暗喻的是長水村用雞蛋水餵豬的事，表面上是在暗示長水村鋪張浪費，實際上卻是在責備長水村辜負了領導的信任。

最後是救人二字，指的是長水村以前用雞蛋換蝗蟲，給供銷社提供肉雞的事，這篇報道有褒有貶，是一篇站中立的文章。

文章後面附了幾篇百字評論，葉韶光粗略看了看，幾篇百字評論中，有兩篇主張批評長水村，有兩篇主張支持長水村。

葉韶光翻了翻後邊的文章，後邊也有幾篇文章評論長水村，只是不管是立意和觀點都不如第一篇出色，故而放在了後邊的板塊。

她收起報紙：“背後的人還真是一點收手的意思都沒有吶。”

葉紅軍撫摸著她的肚子，笑道：“別急，狐貍尾巴快露出來了。”

葉紅軍從懷裏掏出兩封信：“這是錢秘書和李秘書托我給你帶的信，你看看。”

葉韶光掃了一眼信封封面，兩封信上，一封寫了葉韶光收，一封寫了韶光收。

無需多想，她猜出了第一封信是趙市長給的，第二封信則是副市長給的。

她拆開兩封信看了看，趙市長在信裏暗示她稍安勿躁，現在的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後操縱，很快就能找出來。

副市長則直接表明他相信葉韶光，會竭盡全力幫助葉韶光擺脫困境。

葉韶光十分感動，折好兩封信，她扭頭道：“長水村的事牽扯甚大，一榮俱榮，一損俱損，我等著看老狐貍露出狐貍尾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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